桑渝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，看着晨光穿透玻璃，在瓷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她已经守了季衍一整夜，直到护士再三保证他只是疲劳过度加上轻度感染，才勉强同意离开值班室去洗漱。
冷水拍在脸上，镜中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，头发乱糟糟地翘着。桑渝用湿手指理了理刘海，突然注意到镜中反射的数字——她头顶的数值稳定在“85“，而走廊尽头值班室里的季衍则是“90“。这种远距离感知能力是昨晚才出现的新变化。
“桑小姐？“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。
桑渝转身，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站在洗手间门口，头顶的数字是“65“。他有着与季衍相似的眉眼，但更加严肃刻板，浑身散发着消毒水与古龙水混合的气息。
“我是季明远，季衍的父亲。“对方自我介绍，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，“听说你照顾了我儿子一整晚。“
桑渝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纸巾。季衍几乎从不提起家人，她只知道他父亲也是医生，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面。
“季教授您好。“她强迫自己镇定，“季医生应该快醒了...“
“我知道。“季明远打断她，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皱巴巴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，“跟我来办公室谈谈。“
这不是邀请，而是命令。桑渝跟着季明远穿过长长的走廊，来到心脏外科主任办公室。房间宽敞但异常整洁，每份文件都精确地摆放在直角位置，连笔筒里的钢笔都按长度排列。
季明远示意桑渝坐下，自己则站在窗前，背对着她：“我儿子很少为私事耽误工作。“
桑渝握紧了拳头：“他救了那个工人的命。“
“职责所在。“季明远转过身，眼神冰冷，“但我指的是他为你推迟了哈佛医学院的聘任。“
桑渝瞪大了眼睛：“什么聘任？“
季明远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微笑：“看来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。三个月前收到的邀请，担任心血管研究所副主任。“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件，推到桑渝面前，“原定下周一赴任。“
桑渝没有碰那封信。哈佛医学院——这是多少医生梦寐以求的机会？季衍为什么从未提起？又为什么推迟？
“我儿子从小就有明确的职业规划。“季明远继续道，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，“直到遇见你。“
桑渝感到一阵刺痛：“季教授，我和季医生只是...“
“桑建华是你父亲吧？“季明远突然问。
桑渝猛地抬头。父亲的名字从季明远口中说出，带着一种奇怪的恨意。
“是的。“她谨慎地回答，“天体物理研究所的...“
“我知道他是谁。“季明远冷笑，“三十年前，他偷走了我的研究成果和未婚妻。“
桑渝如遭雷击。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段往事，母亲去世得早，家里甚至很少有她的照片。
“您一定有什么误会...“她艰难地开口。
季明远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发黄的相册，翻到某一页。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在实验室的合影，一个英俊阳光，一个严肃内敛。桑渝立刻认出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，而另一个显然是眼前的季明远。
“1989年，我们共同研发人工心脏瓣膜。“季明远指着照片，“就在专利申请前一周，你父亲带着所有数据和我的未婚妻消失了。“
桑渝的手指微微发抖：“我母亲？“
“你母亲。“季明远冷冷地确认，“三个月后他们在国外结婚，而我的研究因为缺乏关键数据被迫终止。“
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。桑渝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抽屉，里面确实放着一些医学资料，她一直以为是母亲生病时的记录。
“季教授，这其中一定有...“
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，季衍站在门口，脸色仍然苍白，但眼神锐利如鹰。他头顶的数字剧烈波动着，从“90“骤降到“50“。
“父亲。“他的声音冷得像冰，“您越界了。“
季衍的公寓出乎意料的温馨。桑渝本以为会看到医院值班室那种极简风格，却意外发现客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，书架上塞满了医学书籍和...时尚杂志。她甚至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自己三年前第一次获奖的报道剪报，被小心地裱在相框里。
“茶还是咖啡？“季衍从厨房问道，声音还有些虚弱。
“茶就好。“桑渝回答，目光扫过茶几上摊开的文件——最上面是哈佛医学院的信函，日期确实是三个月前。
季衍端着两杯茶走出来，看到她的视线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我本来打算今天告诉你的。“
桑渝接过茶杯，热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：“为什么推迟？“
季衍在她对面坐下，右手上的绷带已经换了新的：“有个研究项目没完成。“他顿了顿，“而且小雨需要二次手术。“
桑渝知道这不是全部原因。她看着季衍头顶的数字回升到“75“，但颜色变得不稳定，像是有电流穿过。
“你父亲说的...是真的吗？“她轻声问。
季衍的手指在杯沿划了一圈：“部分事实。他们确实曾经是合作伙伴，也确实因为学术纠纷决裂。“
“和我母亲有关？“
季衍沉默了片刻：“我不清楚细节。父亲很少提起过去。“
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季衍脸上，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。桑渝突然意识到，他眼角的细纹比一个月前明显多了。
“哈佛的事...你应该去。“桑渝放下茶杯，“那是难得的机会。“
季衍抬头看她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：“你认为我应该去？“
桑渝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。她当然不希望他走，但更不愿成为他事业的绊脚石。
“如果是为了小雨或者其他病人，我可以理解。“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，“但如果是因为我...“
“不只是因为你。“季衍打断她，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，“看看这个。“
桑渝翻开文件夹，里面是一份研究计划书，标题是《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的情绪感知与艺术干预》。申请人一栏赫然写着季衍和她的名字。
“基金会已经批准了初步资助。“季衍说，“如果我们能证明你的设计确实有助于患儿康复，这将改变很多人的治疗方式。“
桑渝的手指轻轻抚过文件上并排的名字。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设计能与医学研究产生如此深刻的联系。
“这需要多长时间？“
“至少六个月。“季衍坐回她身边，“所以我申请了哈佛延期一年。如果他们不同意...“他耸耸肩，“总有其他选择。“
桑渝抬头，发现季衍正专注地看着她，目光中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柔软。他头顶的数字稳定在“80“，颜色温暖如晨光。
“季衍...“她刚开口，门铃突然响了。
季衍皱眉起身，透过猫眼看了一眼，身体明显僵硬了：“是你父亲。“
桑渝差点打翻茶杯。她父亲怎么会知道季衍的住址？又为什么突然造访？
门开后，桑建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穿着惯常的深灰色西装，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，目光如雷达般扫过公寓内部，在看到桑渝时明显怔了一下。
“爸？“桑渝站起来，“你怎么...“
“研究所的同事看到你从医院跟一个医生回家。“桑建华冷冷地说，目光转向季衍，“我猜这位就是季明远的儿子？“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桑渝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只有“30“，而且呈现出刺眼的红色，与平时温和的蓝色完全不同。
“桑教授。“季衍平静地打招呼，“请进。“
桑建华没有动：“不必了。我来带我女儿回家。“他看向桑渝，“你母亲去世前怎么嘱咐你的？远离季家人，记得吗？“
桑渝如遭雷击：“什么？妈妈从未...“
“她当然不会告诉你。“桑建华冷笑，“她到死都在后悔被季明远欺骗。“
季衍上前一步：“桑教授，这其中一定有误会。我父亲提到的是...“
“偷窃学术成果？“桑建华打断他，“正好相反。是季明远剽窃了我的计算模型，还试图用感情操纵你母亲作伪证！“
桑渝震惊地看着父亲。这与季明远说的版本完全相反。
“爸，我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...“
“没什么好谈的。“桑建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茶几上，“看看这个，然后告诉我季家人值不值得信任。“
照片上是年轻的季明远站在实验室里，手里举着一份文件，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。文件标题清晰可见：《人工心脏瓣膜流体力学模型——桑建华主笔》。
“这是妈妈给你的？“桑渝轻声问。
桑建华的脸色阴沉下来：“她临终前交给我的。季明远威胁要毁掉她的设计事业，如果她敢揭发他。“
季衍捡起照片，眉头紧锁：“这与我了解的完全不同...“
“当然不同。“桑建华冷笑，“你父亲最擅长的就是篡改事实。“他转向桑渝，“现在，跟我回家。“
桑渝站在原地没动：“我已经二十八岁了，爸。我有权自己做决定。“
桑建华的眼神变得陌生而冰冷：“那就别怪我公开那些资料。“
“什么资料？“桑渝警觉地问。
“你母亲留下的全部证据。“桑建华转身走向电梯，“足够毁掉季明远的职业生涯。选择权在你，女儿。“
电梯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耳光。桑渝双腿发软，跌坐在沙发上。季衍沉默地站在一旁，照片仍握在手中，头顶的数字降到了“60“。
“我不知道该相信谁。“桑渝喃喃道。
季衍坐到她身边，轻轻握住她的手：“我们需要找出真相。“
“怎么找？“桑渝苦笑，“三十年前的旧事，当事人只剩他们两个...“
“不。“季衍摇头，“你母亲留下了线索，我父亲保存着研究资料。真相一定在某个地方。“
桑渝看着两人交握的手，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：无论真相如何，她和季衍已经被卷入这场延续三十年的恩怨中。而她头顶的数字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。
三天后，桑渝站在父亲书房门前，钥匙卡在锁孔里微微发抖。从小到大，这个房间一直是家里的禁区，尤其是那个上锁的橡木抽屉。现在，她要用备用钥匙打开它，寻找可能根本不存在证据。
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格外刺耳。桑渝屏住呼吸，拉开抽屉——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旧笔记本和一叠照片。最上面是母亲年轻时的设计草图，优雅的线条勾勒出婚纱的轮廓，右下角签着“林薇“的名字和日期：1990.5.12。
这是母亲去世后，父亲极少提及的名字。桑渝轻轻抚过那些线条，仿佛能触碰到母亲指尖的温度。翻开第二页，她愣住了——草图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医学名词，与婚纱设计毫无关系。
“流体阻力系数...瓣膜开合角度...“
桑渝的心跳加速。她继续翻找，在笔记本夹层中发现了一封信，信封上写着“给我未来的女儿“。信纸已经泛黄，但字迹依然清晰：
“亲爱的阿渝：
如果你读到这封信，说明我已经无法亲口告诉你真相。我与季明远的合作是一场骗局，他利用我的设计天赋掩盖学术剽窃。但你父亲的研究是真实的，那些计算救了无数人的生命。我将资料藏在婚纱里，希望有一天...“
信的后半部分被撕掉了。桑渝翻遍整个抽屉，也没找到所谓的“婚纱“。母亲去世时她才十岁，只依稀记得葬礼上父亲烧掉了母亲大部分遗物。
手机突然震动，季衍的名字跳出来：“找到什么了吗？“
桑渝拍了信和笔记的照片发过去：“只有这些。你那边呢？“
“父亲拒绝谈论。但我找到了当年的实验室记录。“
桑渝正要回复，书房门突然被推开。桑建华站在门口，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。“他声音嘶哑，“像你妈妈一样，被季家人迷了心窍。“
桑渝护住信纸：“妈在信里说季明远剽窃了你的研究！“
“她为了保护我！“桑建华突然提高了声音，“季明远威胁要毁掉她的设计事业，如果她敢作证！“
“那为什么不公开这些？为什么要等三十年？“
桑建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：“因为...有些计算还不完善。“
桑渝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的迟疑：“你还在研究这个？三十年后的现在？“
桑建华没有回答，转身走向书房的保险柜。他输入密码，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件：“最新的人工心脏瓣膜模型，基于我当年的理论。“他翻到某一页，“看这里——血流动力学模拟结果，比你母亲留下的版本精确十倍。“
桑渝看着那些复杂的图表和公式，突然明白了什么：“你这些年频繁调动研究所，其实是在继续这个研究？“
桑建华默认了：“季明远靠剽窃的成果当上教授，而我...“他的声音哽了一下，“至少现在，我能证明自己是对的。“
桑渝的手机再次震动。她低头看到季衍发来的照片——那是一页实验室记录，日期是1989年10月15日，上面有季明远和桑建华的共同签名，确认某项数据存在争议需要复核。
“爸，“桑渝轻声问，“如果季明远真的剽窃了，为什么会有共同签名的记录？“
桑建华的表情凝固了。就在这时，门铃响起。透过监控屏幕，桑渝看到季衍站在门外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。
“让他进来。“桑建华出乎意料地说，“是时候做个了断了。“
季衍进门时，桑渝注意到他头顶的数字回升到了“70“，而父亲的是“35“。三人沉默地坐在客厅，气氛凝重如铅。
“我找到了当年的原始数据。“季衍开门见山，取出文件袋里的磁盘，“在医学院的旧档案室。“
桑建华冷笑：“又是季明远篡改过的版本？“
“不。“季衍摇头，“这是独立第三方保存的记录。“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磁盘，“看最后一行注释。“
屏幕上显示出一份扫描文件，底部有一行小字：“数据差异源于计算模型不同，建议双轨验证。——林薇“
桑渝倒吸一口气：“妈妈写的？“
季衍点头：“她当时是项目协调员。根据记录，两种模型各有优劣，本应互补。但某次国际会议前，你父亲擅自提交了合并版本，声称是独立成果。“
桑建华猛地站起来：“胡说！是季明远偷走了我的核心算法！“
“核心算法在这里。“季衍平静地打开另一个文件，“我父亲三十年来的研究笔记。他一直试图完善你提出的湍流模型，但从未发表。“
桑渝看着屏幕上并排的两组公式，一组标注“桑氏模型（1989）“，一组是“季氏修正（2023）“。即使不懂高等数学，她也能看出两者的延续性。
“这不可能...“桑建华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底气，“他明明...“
“他保存了所有原始数据。“季衍轻声说，“包括你母亲设计的瓣膜结构图。他说那是'天才之作'。“
桑渝看到父亲的手开始发抖，头顶的数字剧烈波动着，从“35“骤降到“20“，又攀升到“50“。
“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？“桑建华质问。
“因为骄傲。“季衍直视他的眼睛，“我父亲和你一样骄傲。直到上周我告诉他，你们的恩怨正在毁掉两个可能相爱的人。“
桑渝的心跳漏了一拍。这是季衍第一次用“爱“这个字眼，哪怕是以间接的方式。
桑建华沉默了很久，最后疲惫地坐回沙发：“我需要见季明远。“
“他明天上午十点在天文台咖啡馆等你。“季衍说，“带着完整的研究资料。“
桑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三十年的恩怨，就这样迎来转折？她看向季衍，发现他头顶的数字稳定在“85“，颜色温暖如夏日晴空。
父亲离开后，桑渝和季衍站在阳台上，看着暮色降临城市。远处，第一颗星星刚刚亮起。
“你真的认为他们会和解吗？“桑渝轻声问。
季衍摇头：“不知道。但至少...“他转向她，“我们不必重蹈他们的覆辙。“
桑渝抬头看他，发现季衍的眼神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他缓缓抬起手，指尖轻轻碰触她的脸颊，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玻璃艺术品。
“哈佛的事...“他低声说，“我拒绝了。“
桑渝瞪大眼睛：“为什么？那个研究项目...“
“可以远程合作。“季衍的拇指抚过她的颧骨，“但有些事，必须在场才能确定。“
桑渝感到一阵眩晕，她看到季衍头顶的数字飙升到“95“，而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。远处，第二颗星星亮了起来，与第一颗交相辉映，像是命运在眨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