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启二十二年,冬。
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,抽打着镇北侯府朱漆剥落的门扉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府内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嚣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和压抑。自沈巍星夜率军北上,已过去数月。北境战事胶着,雁门关几度易手,伤亡惨重的军报如同冰冷的雪花,一片片飘落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苏氏本就体弱,忧思过甚,入冬后便缠绵病榻。偌大的侯府,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主心骨。府中仆役虽不敢明着怠慢,但那份小心谨慎中,却隐隐透出几分观望与浮躁。一些依附侯府过活的远房族人,更是开始蠢蠢欲动。
沈青鸾穿着半旧的银鼠灰袄裙,坐在母亲病榻旁的小杌子上,正用小银匙耐心地喂苏氏喝药。药味苦涩,弥漫在暖阁里。苏氏脸色苍白,眼神有些涣散,喝了几口便摇头推开,气息微弱:“鸾儿……别忙了,娘……喝不下。”
“娘亲,再喝两口吧,喝了药身子才能好。”沈青鸾声音轻柔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,眼神却沉静如水。十岁的少女,眉宇间那份英气已被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所取代。她将药碗递给旁边的丫鬟春桃,细心地替母亲掖好被角。
“夫人这病,总不见好,怕是忧思过度,伤了根本。”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。说话的是府里一位姓林的管事嬷嬷,仗着是老夫人(沈巍生母)当年的陪房,又管着府里一部分采买,平日里颇有几分体面。此刻她站在暖阁外间,声音不大不小,恰好能让里面的人听见,“依老奴看,不如请城外白云观的道长来瞧瞧?或是去相国寺添些香油,求菩萨保佑侯爷平安,夫人这心病自然就好了。”
这话听着像是关心,细品却透着几分不敬和试探。暗示苏氏是“心病”,更暗示府中需要“破财消灾”,将银子花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地方。
春桃气得脸都红了,刚要开口,却被沈青鸾一个眼神止住。
沈青鸾缓缓站起身,走到暖阁门口。她身形依旧纤细,但站在那里,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。她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嬷嬷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“林嬷嬷有心了。只是母亲这病,自有府中供奉的李太医悉心调理。太医说了,需静养,忌惊扰。至于祈福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林嬷嬷那张看似恭敬实则透着精明的脸,“爹爹在前线浴血奋战,保的是大胤江山,护的是黎民百姓。他的平安,自有陛下龙恩庇佑,自有边关将士用命守护!我们安守府中,不添乱,不妄言,便是最大的祈福。嬷嬷觉得呢?”
她一番话,绵里藏针。先点明有太医诊治,堵住林嬷嬷请“外道”的借口;再抬出皇帝和将士,将祈福拔高到“不添乱”的层面,既堵了对方的话,又暗含警告——妄议祈福方式,便是对皇帝和将士的不敬!
林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住,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。她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着沉静寡言的小姐,言辞竟如此犀利!她讪讪地低下头:“小姐说的是,是老奴糊涂了。”
“嬷嬷也是关心则乱。”沈青鸾语气缓和下来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,“天寒地冻,嬷嬷管着采买,炭火棉衣务必要充足,莫要让府中上下人等冻着。尤其是母亲房里,更要仔细。若有人怠慢了差事,嬷嬷只管按规矩处置,不必来回我。”
她将“炭火棉衣”和“按规矩处置”几个字咬得略重。林嬷嬷管着采买,油水最厚,天冷正是捞钱的好时候。沈青鸾这是在敲打她:该你捞的,我暂时睁只眼闭只眼,但若敢克扣到主子头上,尤其是病中的母亲,那后果自负!
林嬷嬷心头一凛,连忙应道:“是,是,老奴明白!定当尽心竭力!”她再不敢多言,匆匆退下。
看着林嬷嬷消失的背影,沈青鸾眼底的冷意才慢慢敛去。她转身回到母亲身边,握住苏氏冰凉的手,低声道:“娘亲,您安心养病,府里有鸾儿呢。”声音轻柔,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没过几日,麻烦又找上门。这次是沈家族人,一个叫沈三爷的远房堂叔,带着他那个比沈青鸾大两岁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沈青玥,打着“探病”的幌子来了。
暖阁里,沈三爷假惺惺地慰问了几句苏氏,话锋一转,便唉声叹气:“唉,嫂子病着,大哥又在边关……这府里没个主事的男人,终究不是办法啊!听说前儿库房那边,还短了几匹上用的锦缎?啧啧,这起子奴才,见主子势弱,就敢蹬鼻子上脸!”
他一边说,一边拿眼瞟着沈青鸾,意思很明显:你个小丫头片子,压不住阵!
沈青玥更是直接,凑到沈青鸾身边,故作亲热地拉着她的手:“青鸾妹妹,你年纪小,哪里懂得管家理事的繁琐?不如让爹爹过来帮衬着些?爹爹在老家也是管着族里几百亩田产的,经验丰富着呢!咱们都是一家人,总比让那些外三路的奴才欺到头上来强!”
这对父女,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,目的昭然若揭——想趁虚而入,染指侯府管家大权!
沈青鸾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,轻轻抽回手,语气平淡:“多谢三堂叔和青玥姐姐挂心。库房短了锦缎一事,我已查清,是账房记错了批次,并非短缺,也已责罚了相关人等。侯府虽无主事男子,但自有规矩法度,内外管事各司其职。爹爹出征前亦留有章程,鸾儿按章办事,不敢懈怠。若真有鸾儿力所不及之处,母亲尚在,自有母亲决断。再不济,宗族里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叔公在,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理。”她再次搬出规矩、父亲章程、母亲权威,最后甚至点出宗族里真正有威望的长辈,将沈三爷那点“德高望重”的心思戳得明明白白。
沈三爷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。沈青玥更是气恼,觉得沈青鸾不识抬举,尖声道:“妹妹这是什么话?难道我爹爹一片好心,还成了……”
“青玥!”沈三爷连忙喝止女儿,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更难堪。他强挤出笑容:“鸾丫头说得对,是我多虑了。既然府中一切安好,那我们就先告辞了,嫂子好生休养。”说罢,几乎是拉着不甘不愿的沈青玥,灰溜溜地走了。
“呸!什么玩意儿!”春桃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,“小姐,您就该直接轰他们出去!”
沈青鸾摇摇头,眼神幽深:“赶走他们容易。可他们出去后,指不定会编排什么难听的话,说侯府苛待族人,说我们孤儿寡母刻薄寡恩。爹爹在前线浴血,侯府的名声不能有污。对付这种人,堵不如疏,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,方是上策。”
处理完这些烦心事,沈青鸾只觉得身心俱疲。她屏退左右,独自一人来到府中后园那座堆砌着假山的僻静角落。这里是她小时候常来玩耍的地方,也是她如今唯一能喘口气的所在。
寒风卷着雪沫,钻进衣领,冰冷刺骨。她裹紧了身上的旧斗篷,靠在冰冷的假山石上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。父亲在冰天雪地的雁门关厮杀,母亲在病榻上气息奄奄,府中内外,豺狼环伺……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和寒意,从心底蔓延开来,比这严冬的风雪更甚。
就在这时,一个清婉柔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:“青鸾妹妹?”
沈青鸾一惊,迅速收敛情绪,转身看去。只见假山另一侧的小径上,站着一位身着素雅青缎袄裙的少女。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,身姿纤细,面容清秀,气质温婉沉静,如同空谷幽兰。她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紫铜小手炉。
“徐姐姐?”沈青鸾认出来人。这是寄居在侯府西跨院的表小姐,徐静姝。她父亲是沈巍麾下一位战死的偏将,母亲早逝,家中已无近亲,沈巍念其父忠义,便将她接来府中抚养,视如己出。徐静姝性情温和,知书达理,平日里深居简出,与沈青鸾交集不多。
徐静姝缓步走来,将手中的暖炉轻轻塞到沈青鸾冰凉的手中,温声道:“天寒地冻,妹妹怎一人在此?仔细冻坏了身子。”她的手炉温暖异常,瞬间驱散了沈青鸾指尖的寒意。
沈青鸾握着暖炉,感受着那份难得的暖意,低声道:“多谢徐姐姐。只是心里有些烦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
徐静姝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,心中了然。她沉默片刻,轻声开口,声音如同山涧清泉,平和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:“妹妹可是在为府中之事烦忧?林嬷嬷克扣份例、中饱私囊;沈三爷一家觊觎管家之权;还有……前日林尚书府送来的那几盆名贵山茶花?”
沈青鸾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!林嬷嬷和沈三爷的事,她并不意外徐静姝能猜到。但林尚书府(柳氏)送山茶花这事,她只当是寻常节礼,并未深想,更未对任何人提起!徐静姝是如何得知,并且点出其不寻常?
徐静姝迎上她探究的目光,微微一笑,那笑容干净而通透:“妹妹不必惊讶。我虽在西跨院,但这府里的事,也并非全然不知。林尚书夫人……心思缜密。那山茶花,名唤‘恨天高’,花色艳丽,却性喜阴湿,最忌干燥暖阁。夫人病中畏寒,房中炭火不断,最是干燥不过。若将那花摆在夫人房中,不出三日,必定枯死。届时,有心人只需稍加引导,便可传出‘侯府新丧未至,便有枯败之兆’、‘镇北侯府气运已衰’之类的流言……于侯爷在前线的军心,于府中的安稳,都大大不利。”
一番话,如同惊雷在沈青鸾耳边炸响!她只道柳氏母女嫉恨自己,却没想到她们心思如此歹毒阴险,竟用这等看似无害的“礼物”来制造流言,动摇侯府根本!若非徐静姝点破,她险些着了道!
“那花……”沈青鸾声音微紧。
“妹妹放心,”徐静姝温声道,“那几盆花,我已让可靠的下人‘不小心’打翻了两盆,剩下的,也寻了由头挪到府中阴凉通风的抱厦里去了。对外只说路途颠簸,花根受损,需好生将养。林夫人那边,想必也说不出什么。”
沈青鸾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温婉、眼神清明的表姐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震动!原来这府中,并非全是豺狼!这位看似柔弱、不争不抢的徐姐姐,竟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思和深藏不露的手段!她能在不声不响中洞察危机,并悄无声息地化解于无形!这才是真正的智慧!
“徐姐姐……”沈青鸾一时语塞,只觉得手中的暖炉,暖到了心坎里。
徐静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目光沉静而带着力量:“妹妹,这深宅大院,有时比那战场更凶险。战场是明刀明枪,这里却是绵里藏针,杀人不见血。你聪慧坚韧,远胜常人,但终究年幼,有些事,难免有疏漏之处。记住,忍一时之气,非是懦弱,而是为了看清棋局,积蓄力量。保全自身,护住你想护的人,比一时意气之争重要百倍。若妹妹不嫌弃,静姝虽不才,愿尽绵薄之力。”
这番话,如同拨云见日,瞬间点醒了沈青鸾!
徐静姝的出现,不仅为她化解了一次危机,更让她看清了在这孤立无援的处境下,如何以退为进,如何借力打力,如何利用规则保护自己!
“姐姐……”沈青鸾反手紧紧握住徐静姝的手,眼中第一次在父亲出征后,燃起了充满希望的光芒,“多谢姐姐指点!鸾儿明白了!这府中,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提点!”
两个少女的手在寒风中紧紧相握,一份基于共同处境和智慧的同盟,悄然结成。徐静姝,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表姐,将成为沈青鸾在深宅泥潭中第一个、也是至关重要的智囊与盟友!
与此同时,林尚书府,暖香融融的闺房内。
林晚晴正对着菱花镜,仔细地往鬓边簪上一支新得的赤金嵌红宝蝶恋花步摇。镜中的少女容颜姣好,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。
“小姐,”一个心腹丫鬟低声道,“侯府那边……徐表小姐把花给挪了,还‘打翻’了两盆。沈青鸾那边,没什么动静。”
林晚晴簪花的手微微一顿,镜中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,如同淬了冰。“徐静姝……哼,倒是个碍事的。”她冷哼一声,“无妨。几盆花而已,不过是投石问路。沈巍在北边……哼,听说呼延灼的大军已围困雁门关多日,粮草断绝……他沈巍再是战神,还能插翅飞了不成?”
她放下簪子,拿起桌上一个锦盒,打开。里面赫然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!无论是玉质、大小、形制,竟与沈青鸾颈间那枚极其相似!只是细看之下,玉质略逊一筹,雕工也稍显匠气,显然是件高仿品。
林晚晴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枚假玉扣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怨毒的笑意:“沈青鸾……你的好日子,长不了。等你那战无不胜的爹成了边关枯骨,等你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……我看你还如何嚣张!那枚玉扣……还有你今日在宫宴上得到的一切……我都会……一样一样,拿回来!”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贪婪的光芒。
入夜,镇北侯府,沈青鸾的闺房。
她屏退了所有人,独自坐在灯下。颈间的平安扣被取下,放在掌心。温润的玉石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,仿佛带着祖母的慈爱和父亲的体温。
白日里徐静姝的话语、林晚晴那嫉恨的眼神、柳氏母女阴险的算计、父亲在风雪边关浴血的身影……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。
她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玉扣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温润的玉石硌着掌心,带来清晰的痛感。这痛感让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明。
忍……不是怯懦,是看清棋局。退……不是放弃,是积蓄力量。徐姐姐说得对,保全自身,护住母亲,等待爹爹归来,才是最重要的!
她缓缓摊开掌心,看着那枚承载着至亲祝福与守护的玉扣。烛光跳跃,在玉扣上投下变幻的光影。恍惚间,那玉扣上简单的纹路仿佛扭曲、延伸……竟隐隐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!那凤凰昂首向天,眼神锐利,带着不屈的意志!
沈青鸾心头剧震!她眨了眨眼,再看时,那幻象又消失了,玉扣依旧是那枚温润的平安扣。
是错觉?还是……冥冥中的启示?
她不知道。但她知道,这枚玉扣,是父亲留给她的信念,是她在绝境中必须守护的火种!无论前路多么艰险,她都必须活下去!像父亲教导的那样,像徐姐姐点醒的那样,用智慧,用隐忍,在这荆棘丛生的世道里,杀出一条血路!
她将玉扣重新戴回颈间,紧紧贴着心口。温润的玉石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,熨帖着她冰冷而坚定的心脏。
窗外,寒风呼啸,大雪纷飞。窗内,烛火摇曳,少女的眼神,在泪光与决然中,淬炼出磐石般的光芒。
(第九章十年踪迹十年心(下)完)